中新網北京8月10日電(記者 郎朗)5次參加奧運會，在女子鉛球項目上集齊金、銀、銅三個顏色的獎牌，鞏立姣卻只登上過一次領獎臺。

　　淚水的軌跡，劃過往日種種，勝利、遺憾、喜悅、悲傷；折射的光彩，金色、銀色、銅色。

　　作為中國巴黎奧運代表團中征戰奧運次數最多的運動員，鞏立姣完成了自己的第五屆奧運會。

　　“五屆奧運會，1、2、3、4、5名都拿過，多少有點圓滿，又多少有點遺憾。”

　　她把掌聲留在巴黎賽場，轉身離開投擲圈。

　　不圓的圓

　　直徑2.135米的鉛球投擲圈，邁進去只需要一步。

　　一枚三公斤的鉛球滴溜溜滾到鞏立姣腳邊，1999年看似普通的下午，偶然回頭的體育老師發現，人群中略顯瘦小的“球童”沒有像往常一樣把球遞給別的同學，自己扔了一下。

　　“你出手也挺好，以后跟著一塊練。”

　　10歲的鞏立姣走進了人生的第一個圓，很多年后，她用“命運”來形容那個時刻。

　　只是，世上從沒有真正完美的圓，如果放大看，邊緣凈是微小細密的鋸齒，而命運因其不可參透的戲劇性，還有另一個名字：變數。

　　2012年倫敦奧運會，她投出20.22米位列第四，卻在閉幕式次日得知，來自白俄羅斯的冠軍沒通過藥檢，被收回金牌，自己遞補獲得銅牌。那時她已經回國，有點遺憾：要是早點宣布，自己還能登上領獎臺。

　　四年后，備戰里約奧運會時又聽到消息，倫敦奧運會女子鉛球銀牌得主也倒在藥檢，獎牌被收回，鞏立姣再次遞補獲得銀牌。

　　摩挲著遲到的獲獎證書，失而復得的榮譽并沒有帶來想象中飽滿的成就感，她心里涌動著一股強烈的渴望：在奧運會上，在全世界的矚目下，因為自己，升國旗，奏國歌。

　　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，鞏立姣都覺得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該是自己最接近奧運冠軍的機會，彼時27歲的她正值女鉛運動員的巔峰，賽前三個月剛在德國哈勒的一場比賽中創下20米43的個人最好成績、賽季世界最好成績。

　　她勢在必得，腦內預演了無數次身披國旗的畫面，排練了一遍又一遍面對外國記者要說些什么。

　　“我太想證明自己了。”

　　真正踏進奧林匹克體育場鉛球投擲圈的那天，一切卻失控了。她感到很累，昏昏沉沉，腿上像綁了20斤石頭，還突然來了例假，滿場找衛生巾。第一投18米97，“打死我都不敢相信這是我投的成績”。

　　接下來的每一投都變成煎熬，沒想著完美技術要怎么做，只想趕緊結束比賽。她不甘心，卻沒辦法控制。

　　“今天的表現不是她的正常狀態。”觀眾聽到電視里的解說員這樣評價，“感覺鞏立姣都快哭了。”

　　她沒有在世人面前哭，紅著眼眶離開。家人看完直播就打電話，她沒接，回了條短信：“姐，我沒事。”然后一出比賽場地，嚎啕大哭，哭上了奧運大巴，哭回了奧運村，哭去機場又哭回國，“嗷嗷抽泣，也顧不上丟不丟人了。”

　　明明創造過世界最佳成績，明明可以更早讓全世界知道“鞏立姣”，知道中國女鉛，卻總是因為那些不可控的陰差陽錯，從未站上領獎臺。

　　“我是不是沒這個命？是不是該放棄？”

　　沒人知道鞏立姣在黑暗的甬道里是怎樣踽踽獨行，對著鉛球發泄了怎樣的愛恨情仇，但從2017年到2019年，她幾乎包攬了所有賽事的冠軍，開啟了屬于自己的時代。

　　還有一個意外甚至離譜的收獲。

　　2019年，在距離自己的第一屆奧運會、2008北京奧運會過去11年之后，她才知道，那晚鳥巢盛大的歡呼聲原本也是屬于她的：當年的亞軍和季軍被查出違規，鞏立姣遞補獲得銅牌。

　　“正義和公平也許會遲早，但從未缺席。”她發了一條動態，網友在評論區留言：明年會變成金色的。

　　“必須的。”

　　遠一點，再遠一點

　　4公斤的鉛球，從投擲到落地只有5秒；從握住人生中的第一枚鉛球到站上奧運會最高領獎臺，鞏立姣走了21年。

　　2021年的8月1日，東京，第5投達到20米53的鞏立姣創造了當時個人最好成績，提前鎖定我國歷史上首枚田賽奧運金牌，看臺上的教練組和場上的媒體歡呼著翻找國旗。

　　最后一投是可以放棄的，鞏立姣又抓了一把鎂粉擦在右脖頸處，雙手比著第一的手勢走進投擲圈，滑步、轉身、“我打！”余音未落，空曠的賽場另一頭傳來鉛球沉悶的回聲：20米58。

　　將2009年在濟南全運會20.35米的個人最佳，推遠到2021年東京奧運會奪冠的20米58，23厘米的前進她努力了11年。

　　遠一點，再遠一點！

　　鞏立姣披著五星紅旗在東京新國立競技場里吶喊奔跑，像她5年前就預想的那樣，像17年前在電視里看到劉翔奪冠后那樣，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。

　　“人還是要有夢想的，萬一實現了呢？我實現了！”

　　持球、屈肘、轉身、投擲，過去的二十多年，鞏立姣重復著同一套動作，千萬次。

　　她是自己的隊友，也是自己的對手，在小小的圈子里，像西西弗斯一樣，日復一日推著自己的巨石，對抗地心引力。

　　這實在是一項寂寞而漫長的運動。乒乓球、羽毛球彈跳的對面是看得見的競爭者，觀眾會為激烈的對抗吶喊歡呼；但鉛球每每在空中劃過弧線，期待的可能只是比上一個落點再遠1厘米，看臺上也是冷冷清清。

　　鉛球是鐵的，冬天冰涼刺骨，夏天燙得握不住。

　　北方的冬天很冷，尤其下雪。小時候鞏立姣穿著短袖套著毛坎肩在室外練習，鉛球被凍得像“冰球”，貼在脖子上的剎那就像冬天用舌頭舔鐵，瞬間粘在皮膚上，扯下來的時候可能扯破一層皮，因為流血怕感染，洗澡的時候都不敢碰，用水一沖，滋兒滋兒疼。

　　夏天訓練愛出汗，為了防滑得在手上和右頸窩處擦鎂粉，汗水流下來，右側臉和脖子被蟄得發紅；長發也沒有再留了。

　　十幾歲，二十幾歲，三十幾歲，女孩子愛美的年紀里，鎂粉就是鞏立姣的“化妝品”，用了好幾噸。

　　每天平均200次以上的投擲、800公斤以上的重量練習讓人非常容易餓。為了長勁兒，除了蛋白質，鉛球運動員還要吃很多碳水，多吃碳水就會壯，100多斤的小姑娘體重漲到了200多斤，鞏立姣也慢慢學會了蒸包子、蒸花卷。

　　不是沒試過減重。但一瘦，成績就往下掉，從那一刻起她就再沒減過肥，只是偶爾用相機里的特效想象一下自己瘦下來、長發的模樣。

　　“我也瘦過，但我的職業告訴我不能瘦，我是在為夢想和國家努力，我身上的每一克肉都有用。”鞏立姣覺得，追求夢想、堅持不住卻還咬牙再堅持一下的時候，自己是最美的。

　　遠一點，再遠一點！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，鞏立姣一直在追逐下一個更遠的1厘米。

　　有段時間，這個“1厘米”具化成了一個名字：瓦萊麗·亞當斯。在某個時期，這位新西蘭名將是鞏立姣的“勁敵”，有她在的比賽，冠軍從無懸念。

　　2017年倫敦世錦賽，鞏立姣收獲了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冠軍。消息上了電視上了報紙，她看見有人拿這張報紙糊窗，說：“夢想無處不在，都被人家當窗戶紙糊上去了。”徐夢桃(2022年北京冬奧會冠軍)鼓勵她：貼窗戶上好，抬頭就能看見夢想。

　　這期間卻有聲音說：“要不是亞當斯生孩子去了，哪兒輪得到你？”2019年多哈田徑世錦賽，鞏立姣再次奪冠，巧的是亞當斯因為生二胎依舊沒參賽，“鞏立姣的冠軍是亞當斯讓出來的”這樣的聲音又冒出來了。

　　“我真恨不得去找亞當斯，和她一對一比一場證明自己。”

　　幾年后的東京奧運會，鞏立姣最后一球落地，以絕對優勢獲得冠軍，亞當斯第一個送上擁抱和祝福。“亞當斯大姐一直拿冠軍，這次終于輪到我了”，鞏立姣說完，一旁的亞當斯哈哈大笑。

　　掌心的鐵疙瘩 頭頂的明月光

　　“什么樣的終點才配的上這一路的顛沛流離？”

　　2023年10月，鞏立姣第四次出戰亞運會，最后一球落地，實現亞運會三連冠。現場響起梁靜茹的《勇氣》，職業生涯陷入低谷的那些時光，這首歌她曾一遍遍唱給自己。

　　比賽結束，她發了一張照片，不算圓滿的月亮遙掛夜空，鞏立姣戴著圓圓的金牌，望著一個遙遠的方向。

　　不知道那一刻她會不會想到人生中的第一場比賽：六年級小學生以8米88的成績代表西邵營村站上河北大河鎮運動會最高領獎臺，從沒拿過第一名、怯生生的小女孩第一次嘗到勝利的滋味。

　　在那之前，她學習不是拔尖兒的那個，上幼兒園小班的時候，都不敢交作業，讓同桌幫自己去交；媽媽給她5毛錢買一支筆，錢少一個角她就不敢去。

　　鉛球，讓她有了自信，一到運動會，班里同學就說：“我們班拿分不用怕，有鞏立姣。”

　　“那個時候我感覺我好厲害，好牛。練體育讓我從一個特別軟弱的小女孩變得越來越強大。”

　　她想把這種力量帶給更多人，把鉛球帶給更多人。

　　比賽完即使再累，她都盡可能接受多家媒體的采訪，后來還和藝人連線唱歌、參與綜藝節目場外連線、盡可能回復每一位網友的祝福和提問。

　　“我想用自己的熱情把這個冷門項目焐熱，把鉛球項目發光發亮，是我們鉛球女孩唯一的希望。”

　　去年5月，贏了2023年全國田徑大獎賽后，鞏立姣和臺州群眾合影，里面有一大部分都是孩子。網友留言：10年后，這群小朋友一定會和你一樣優秀。

　　今年，35歲的鞏立姣迎來了自己的第五屆奧運會。接受采訪時她坦言隨著年齡的增長，體能狀況逐漸下降，力量、專項體能等需要更努力提高。

　　出發巴黎前，每次經過訓練場邊上的五環，她都要看兩眼：“五環五環，這是我第五屆奧運會，正好把這個環湊夠了，更希望表現也是圓滿的。”

　　已經登過巔峰的鞏立姣，把自己的夢想又推遠了一點：突破21米。這距離她的最好成績還差0.5米。

　　前進0.5米，一個成年人只需邁出一步；但在田徑賽場，這可能是一位鉛球運動員傾盡整個運動生涯都無法推進的、史詩般的距離。

　　巴黎奧運會的賽季，鞏立姣的最好成績和其他選手有較大差距，加上嚴重的腰傷，她得打著封閉才能上場，否則就得退賽。

　　但她還是來了，奔赴可能是自己職業生涯的最后一場奧運會，把中國女鉛的交接棒遞給下一代。

　　“以前感覺是一個人在戰斗，現在有了接班人，心里踏實了很多。”鞏立姣說。本屆巴黎奧運會，她攜手宋佳媛晉級決賽。

　　決賽時，法蘭西體育場下起大雨，濕滑的田徑場讓選手們不敢發力。德國選手奧古萊耶作為唯一一名打開20米大關的選手獲得冠軍，這個成績，比3年前鞏立姣的奪冠成績少了0.58米。

　　1997年出生的宋佳媛憑借第四投19米32的成績獲得銅牌，這是她在世界大賽中第一次站在領獎臺上。

　　而作為上一屆奧運會的冠軍，鞏立姣本次的成績定格在19米27，最終排名第五。

　　對于是否能堅持到下屆奧運會，鞏立姣賽后表示，不敢說一定能當奧運“六朝元老”，“但一切皆有可能。”

　　“希望等我退下后，佳媛能頂上去，讓中國女子鉛球保持在巔峰。”

　　雖然無緣領獎臺，但可以知道的是，鞏立姣還會繼續，繼續在不大點的鉛球投擲圈一次次滑步、投擲，以她自己的方式。

　　“即使有一百個理由去放棄，但只要有一個理由存在，我就可以堅持，那就是我的終極夢想——21米。”

　　鞏立姣很喜歡一張照片，夜晚下的投擲定格在鉛球懸停在空中的一刻，沾滿鎂粉的鐵疙瘩鍍上體育場的冷光，像觸手可及的月亮。

　　她肩頭的月亮已經穩穩握在下一代手中，后來者的追逐，也讓鞏立姣本身成為了明月光。(完)